【杨苏丨中元十二时辰丨辰时】长相思
(一)逼岁月回头
快意江湖总有一些标志物,例如酒、剑、马。
我不似寻常人,无法携壶轻剑快马,只能悄悄向他讨点酒喝。我说各退一步,果子酒总比烧刀子好。他道有些梅子本该酿成酒,怎料剑走偏锋成了梅子汤,公子不妨再退一步。
……欲言又止、叹息一声、无奈摇头,得口酸甜也不错。
“成,我退而求其次。”
他回身取了瓷壶,端着絮叨几声才塞过来,“这是抬举你,快说谢过苏楼主。”
弯眸强咬着下唇不让自己过于失态,掂掂瓷壶,“无邪,我十几岁时你都没这么逗过我。”
“若是能往回追肯定是要补上的……”
先生、军师、无邪,如何能逼岁月回头啊。
(二)此生唯你放不下
七月七夕,车马盈市,罗琦满街。
楼里的果食彩灯自是不缺,我专拉了他出来,说一起看看这世间痴儿女如何的美满幸福。
青春年少的还是久经岁月的,都足以让人艳羡,相知相伴一刻,都是上苍眷顾,命运垂怜。
珠宝首饰风车花灯,都不适合我们,前方的人围了一层层半圆形,原是套圈游戏。
略瞅一眼,那些奖品小的也是些首饰物件,大点的便是花灯烛台茶盏等等,本不缺不需,却是心生一念。
取了些铜板递给摊主,说要几个大圈,在场人都以为我志在那好东西,个个翘首,不曾想我的次次落空让他们唏嘘失望。
“无邪,你替我将圈捡回来吧。”
他从不会拒绝我,哪怕这是摊主该做的事。
而随后发生的事,他想不到,在场所有人都想不到,我手头的最后一个大圈套在了他身上。
无邪堪堪起身,瞅见飞来的圈静立在原地,任由其套进,顺顺利利下落在地。
他眯眸展颜乐呵,如何看不透我心思,再次俯身捡了圈,“得,我叫这位公子套走了。”
摊主在旁看着,白白赚了几个钱,但也留了个心眼,以后客人玩游戏自个就站远点,万一套中了自己,作不作数?
无邪说他作数。
……
晨起微凉,拉过备在一旁的绒毯盖住,昨儿逛得累,回来喝完药竟很快入睡,捂了会起身略微收拾,香炉里有燃尽的安神香。
天气不是很好,算算时日快入秋,想来热几天,冷几天,下几场秋雨,便可真正迎秋。
温度升高,本以为是个艳阳天,不曾想闷雷声滚来,下起了雨,世间万物都是变幻莫测的,天气是,命运也是。
着实闷热,快喘不过气一般,不管不顾开了窗通通风,站在窗边看雨,不大却急,打得木叶嗒嗒作响,坚韧的花朵被打低了头,弯了身子,却又一次次倔强地弹回去,继续挺直,继续接受风吹雨打。
斜风细雨,搁在以前我是要在雨中练刀的,看看我的刀能快到什么程度,而今只能伫立窗沿,由着斜打进来的雨滴一颗颗浸进发丝。
突然被人往后一拽,差点一个趔趄摔倒,而后被摁在椅子上坐着,才听见吱呀的关窗声,便感受到一条柔和的帕子盖在发顶,继而轻轻揉搓着。
“我的祖宗,你这是做什么。”
“无妨……咳……”本想宽慰他没事,不料还是着了道,刚在窗边吸了口冷空气,开口说话不自主咳了起来,如此也不好意思再说了,免得遭唠叨。
他细致极了,力道不轻不重,恰到好处,擦头的同时也按了按穴位,久病成医,还是能察觉的。
舒坦得叫人昏昏欲睡。
“公子这么享受?”
“确实。”
“那给你擦上百年。”
他从不爱说空话大话,此时说个百年,图个吉利罢了。
“错了。”我道,“要千年。”
“如何能够千年?”
“祸害遗千年,不然我早没了。”笑着宽慰宽慰他。
他也笑了,“可我是好人呐,我们杨家祖祖辈辈都是好人,如何给你擦千年的头。”
“轮回转世呗。”
“要劳役我这么久啊,那你确实不算是好人。”
确实,在我遇见你的那一刻就不算好人了,我凭我是你在乎的苏梦枕,将你留在身边,叫你无冬夏、无晦朔、无晨昏,满心满眼都是公子冷了咳了,着实不算个好人。
笑叹一声百年千年,说什么前生来世,只此一生,心心念念放不下。
(三)半生快活,半生坎坷萧索
就晨时淋了点雨,咳了几声,这会硬被要求泡个热水澡。
甫一出浴,身上的热气挥发,凉意愈甚,忙扯下衣架上的绒毯裹住全身,赤足走回榻上。
榻上垫的是西域驼绒褥子,一踩一个坑,很快就回弹,轻柔暖和。
盘腿坐着环视四周,紧闭的门窗,燃烧的安神香。
须臾他端了药进来坐在床沿,我凑他颈侧轻嗅,“你身上的味道和我一样。”
他答得云淡风轻,“因为你喝的药是我熬的。”
哦,是药味,道是入幽兰之室,久而不闻其香,浸染草药这么些年,我苦了,他也苦了。
又该喝药了,却是突然间心血来潮将头扭到一边表示不想喝,倒不真的抗拒,就想让他哄哄,这种事,年轻时可没少干。
凭何突然幼稚,只因此等岁月难再。
“公子又犯浑了。”
“是的。”答得非常之直接爽快,毫不掩饰。
“快喝,不然明天不许出门。”他竟不像之前好声好气哄着,讲些笑话,或者许些条件,这算什么?命令、威胁。
我一滞,瞪大了眼睛转头看他,“好啊杨无邪,这金风细雨楼姓苏还是姓杨啊。”
“姓苏,但你得听我的。”说着将碗往嘴边一搁。
“……”好生放肆,好生嚣张,但是我喜欢,喜欢他私下里跟我肆无忌惮,但看得出来都是玩笑,他很有分寸,太有分寸了。
瞅着药碗埋头去喝,他顺势将碗倾斜,我的确得听他的,他是我的先生,我的军师,我的无邪,“行,你赢了。”
喝完他就赔笑,“跟公子开个玩笑,只图一乐,不过冷暖都是公子给的,从高处来,我就不能自称是赢家。”
“玩笑当然只能图一乐,赢家,就算你把我杀了也称不了赢家。”说出这种话是有一种赌气的成分在,但不是真的生气,由他擦了嘴角,喂了蜜饯,又道,“江湖庙堂,欲杀我者败我者何其多,或许他们的得逞可称为赢,独你不行。”顿了顿轻叹,“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羁绊,远比山盟海誓白头偕老来得深沉。”
“我就你这么一个朋友,哪怕与深沉无关呢。半寸的棉絮也好,百尺的游丝也好,只求能一季接续一季。”
突然间的酸涩哽在心头,没忍住涌上眼眶,微微偏了头,我这病躯彼此都是心知肚明的,当年中那一掌的时候就该死了,可是没有,又说而立之年是场劫数,亦是挺过了,但剩下的日子,都是计日而活的,每天都在同苍天相争,与鬼差相斗,而今,已然日薄西山。
视线落在床头刀架上的红袖,倾身伸手去抽了出来,刀锋搭在他肩头,“你就我这么一个朋友,我这病与现下状况你也知道,待我走后你至少得经历一场应该是短暂的大厦将倾人去楼空,我以你心态作感想,只觉痛苦万分。”说个大厦将倾人去楼空,是往最坏处作想,谁也不愿意如此,只是得提前有个心理准备。“无邪,若我此时此刻要提刀送你先走,你如何?”
“我不信什么将倾将颓的话。”他凝望着我纹丝不动,眼神柔情却也坚韧,“只论假如,我也不愿领这刀。合眼前可能落个轻松,但想来在奈何桥上等你必无一刻能安,公子说过所做之事都求遂意,那就不要改,身后交给我,走你的路,再由我来追。”
这才是杨无邪,这就是杨无邪,这不愧是杨无邪。
小心翼翼收刀归鞘,“有你在,就不可能将倾将颓。”
天授无邪予我。
他咧嘴笑,“公子,我给你讲些你小时候的事吧,权当奖励你喝了这碗药。”
“再好不过。”
(四)思无邪
我时睡时醒,分不清白天黑夜。
虽有心跳,却如隔江般的钟声,旷远迷茫,踏在了生死线两边,魂不附体。
竟想来一场痛快的杀伐,受点刀剑伤,我疼故我在。
连日的高阳难得转阴,披薄氅出门于廊下席地而坐,手肘撑上槛栏,晨风徐徐,发丝微扬,阖眸,有鸟鸣。未几,风携湿气入喉,惹轻咳几声,细丝点滴落,意兴阑珊,拢红氅起身回屋。
乌云翻墨,房内的光本就不明媚,这下更是笼了层朦胧的黑纱。点一盏灯,掺水研墨,铺陈纸笔,提笔蘸染,竟迟迟写不出半个字来。
忽地明灯又一盏,抬眸见他来,便知要写什么了。
敛袖挥毫就是两个大字:无邪。
“《诗》三百,一言以蔽之,曰:思无邪。”突兀写下二字,哪怕都是心知肚明的总归赧然,说上这么一句好似挽尊,是,也不是,也知他的名并非取自此处,偏生就要断章取义来成全我这私心。
他探身来看,丝毫不掩盖眸中欣喜,故作浮夸一拱手,“这字好啊,不过剖词便要入新句,公子既然只简单一摘,三个字都要留才是。”
三个字?
思无邪。
言罢就抓了我未搁笔的手在两字上方添了几笔,整张纸本就打算手书二字,是以格局已定,突然再添一字,看起来甚是不和谐,那个字被迫横短,没了笔法,好生委屈。
“倒是我疏忽了,不过那个字岂是笔墨能承载的。”
得岁月来见证。
烛火灼得我眼睛干涩,它倒好,淌了几滴热泪。
(五)无余岁可偷
我道“独立三边静,轻生一剑知。”
他背过身去静立,沉默着,微颤着肩膀强忍着啜泣,如此夜色下的风都添悲一味。
我从他身后环腰将人搂了,几欲开口,终是无言。
我威名在外,武艺卓绝,听的最多的是这个没有血缘关系且打不过我的人的话,好似这是红袖第一刀予他的莫大荣耀,可我最听他的话,同样也最伤他的人。
他一生为我,日日夜夜惦念着将死之人,我还要他亲自来了结。苦,我吃一辈子的药都没有他苦。
可我这命,只愿给你的,你由生,你由死。
依旧是无言,安慰吗?道歉吗?在现实面前都太苍白无力。
夜凉身也凉,落在手上的泪珠格外烫,烫得灼心,我只能偏头,在他颈侧落一个吻。
(六)须臾间天地落魄
一头发丝零散,干枯无力,恰如其主人我,生气半点,垂死边缘。
想我一生虽是诸多疾病,却依旧能纵马扬鞭,提刀沐血,如何也料不到人生的最后一幕,是以轿撵出场,但依旧庆幸,能活着同他们作个告别。
他们还活着,真好,我的兄弟朋友,不要他们因我而死,要为我而活。
无邪,从未见他如此失态,十余岁初见,而今相伴二十载,其间种种,或喜或怒,或嗔或痴,未有当下之态。
因我,因我。
泪水隐于暮色,滴在心头,想劝他:怎么悲伤呢?重逢是很好的事。
说不出口,说不出口……非我无心无力,只这重逢如烟花易冷,是昙花一现。
失而复得,得而复失,承蒙相伴,劳心劳力,末了,最对你不住。
“别忘了我们的约定,独立三边静,轻生一剑知。”
蜉蝣朝生暮死,以尽其乐,余匆匆忙忙半甲子,早该踏阎罗之人,而今人世诸般滋味尝尽,存在且活过,无甚可惜。
“无邪、杀!”
(七)天地都是我曾经守护你的声音
失而复得,得而复失,亲手杀了自己多年精心呵护的人,对杨无邪来说何其残忍,剥皮抽筋炮烙斧镬不及万一,须知心死身死大不相同。
他枯坐在池边,水里早就没有鱼在游了,却不及以前清澈。
他经常在那静坐,一坐就是半天起步。
坐着坐着,就好像时光倒流,倒回他坐在公子床沿,给他讲小时候的故事,那晚没收住思绪和嘴巴,滔滔不绝讲了大半夜,反应过来无比自责,心道不该耽误公子休息。
他说:公子,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,你才十几岁,刚听了我的名字就脱口而出一句诗三百,思无邪。
你一开始是吃药丸的,后来变成了汤药,你很难下口,是老楼主硬给你灌下去的,你也不敢反抗,后来下人们给你送药,你二话不说就喝了,偏生是我来,你就要折腾一番,要求这要求那,我不打算送了你就用倒药来威胁,没办法,我只能给你送,这一送,就送了一辈子。
为了哄你,我还准备过漂亮的琉璃碗来盛药,一开始你很喜欢,后来就不喜欢了,我以为是新鲜感过去了,你却说,大都好物不坚牢,彩云易散琉璃脆,现在想来……确实如此。
有次你犯浑不喝药,拔腿就跑,我知道可以等你回来,也可以禀告给老楼主,但我也知道你就是想要我追你,于是那天就追着少年英才绕着风雨楼上上下下三圈,满楼瞩目,被老楼主知晓了拿起棍子差点打你,幸好我拦住了,你被罚跪在院子,那天日头还挺毒,我撩起宽袖替你遮阳。
你身体尚好时,外面下着大雨都可以去练刀,你说要练很快很快的刀,比风雨还快,让我躲远点,免得伤着,我的傻公子,人力哪能与天相斗啊,你那会已经超越你师父了,虽快不过风雨,但惊风疾雨,足矣,我看人向来不错,那时就想你肯定非同凡响的,果然,我们公子就是厉害,是天下群英之冠。
哦你冠礼那天,不顾礼法流程,偏要跑我房里来,要我给你束发,都那么大了,还使小性子。
还有一次你唤我来陪你练字,好好的门不让我走,要我爬窗进来,自然得听少楼主的,没想到你给我下套,说今天的药不喝了,要是逼你就把这事传扬出去,后来,我也没有硬逼迫你,就端着药在那站着,一直站着,手都酸了腿也麻了,后来你还是喝了,你说:
谁心疼谁退步。
……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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